第07章 圣医
“我，我……”她傻了眼，不知所措地原地站着。
“这里是少室山脚下的一个小镇，是谢大哥救了你……”
李悦虚软地躺在床榻上。
“你还愣在那干吗？”
猛然一震，她面上血色尽退，搂住妹妹，手臂一点点的收紧，紧紧搂住她……心乱如麻。
“为什么是你？为什么……”忍不住伸指划过李悦姣好的面庞，即使在病中，仍然不减她的姿色。
一方帕子递到她眼前，谢君恺面无表情的样子与他此刻温柔体贴的动作完全不搭边。李悦感激地冲他笑了下，伸手接过帕子，却并未用来擦嘴。
李悦惊呆了，想不到平时知书守礼的彤公主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“谢谢谢大哥！”
“你……”她背靠在窗格上，想起前几天与他的冲突，颇觉尴尬。
为什么她穷尽心力地从深宫里逃出来，却又一不小心踏进了江湖这个混沌泥沼中呢？她所渴望的与世无争的生活到底在哪里呢？
他把她引得站远了些，这才压低声吩咐：“你先拿一副去煎，记住，三碗水煎成一碗。”
“姐姐！”
她忍不住心中一酸，不知道郤炀现在怎么样了？
“你怕我？”他似笑非笑的问。
“姐姐，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。而且，为了谢大哥，我……我宁可不做公主！”
她没回头，径自轻笑：“彤儿，你可还记得我们曾说要去洛阳赏花……”转身，笑容猝然僵在脸上。
喝过水后的李悦再次沉沉睡去，窗外黑压压的积了大片乌云，偶尔会传来沉闷的雷声。
“可是……”
“大夫治得了病，救不了命！”妙手圣医冷道，“命是她自己的，她若不想活，谁都救不了！”
宁可不做公主！
李悦招手将那碗药从妹妹手里接过，一仰头赌气似的将黑黢黢的药汁喝了个精光。
“你怎么会在这？你、你应该在长安皇城内……”李悦瞪大了眼睛，沙哑地问。
他执意让李彤把药倒掉，她端着那碗药踌躇不决，李悦忽然说道：“拿过来，我喝！”
“别哭啊……”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，声音虽低，却将她吓了一大跳。床榻上的李悦睁着眼正虚弱地瞅着她，“彤儿，我没事，你别哭……咳……”一口气顺不过来，她猛地咳了起来。
她烦躁不安地瞅着床榻上的可人儿。
阴雨绵绵，天灰蒙蒙的，看不出一丝一毫止雨的端倪。
不是做梦！她现在仍在宫外，她仍是自由的！只是……
大唐崇尚女子以丰腴为美，他所见过的女子无不是长得珠圆玉润，唯有她——他替她把过脉，心知眼前这位外表坚韧，且身兼武艺的美丽少女，骨子里却已是一根被慢慢蛀空、腐蚀的朽木。
李彤伸手接过药方，有些手颤。
“姐姐身子尚弱，请好好调养保重才是。等姐姐大好时，彤儿自会将详情一一告之。”李彤不愿多说，动作轻柔地扶她躺下，盖好薄被，软语安抚。
李彤盯着她如婴儿般的熟睡笑靥，一阵儿恍惚，内心竟隐隐感到抽痛。
李悦披了件藕色的披风，内里仅着了件单衣，长发及臀，凭窗而立，倾听窗外细雨声。从窗口远眺，依稀可见少室山巍峨高耸在群山之间。
“这里是二十两银子，应该足够你们这几日的花销。”
“哦，好……”她飞快地蹿进内屋，一颗心扑通、扑通跳得像是要蹦出来似的。
“你在做什么！”一声充满威仪的喝斥，震愕住李悦，等她反应过来时，已被一男子用力推回床上，牢牢摁住双肩，“你还要不要命了？！”
房里没有回音，她小心翼翼的探头，却在刹那间愣住了。
她的心随之一颤，恍惚间谢君恺的脸孔竟然变成了郤炀……
江湖是什么？
眼前的幻觉猛地消失了，李悦打个了寒噤，心倏然一沉，表情略带失落，怅然无语。
他将药碗放在桌上：“药冷了，药性会减弱，且与你的身体无益补反添害处。”
她的泪潸然而下。
到底是什么呢？
“我不是去游山，我只是想……”
“放心，我很快就能回来。”
她原以为曹焕会保护李彤平安回到皇宫的，哪料到会在这河南的少室山脚相遇，而她……她竟然还钟情于一名身份卑微的布衣男子！
浓眉紧锁，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在她瘦弱单薄的身躯上。
“彤儿！”李悦的神智似乎清醒了许多，她紧张地问，“你为什么在这里？这是哪儿？”
她正一副神游不定的神情，颓丧地靠在窗边，不知在想什么。
就像她遇上郤炀，不也……
“多谢公子关心。”然而她的口气淡淡的，似乎没把他ｗｗｗｈetusｈu.ｃoｍ.coｍ的话太当回事。
她呆呆地盯着他忙碌的背影，心头掠过一丝妒忌——他居然亲自动手煎药给她喝。
她顿时大感狼狈，作为公主，她向来体态优雅，当着这么一个陌生男子的面，如此失态，真是前所未有的事。
“嘎吱！”门扉轻轻被推开，脚步声在身后停住。
谢君恺冰冷的眼眸些微露出一丝暖意，他紧盯着她把药喝干，然后不动声色地取了空碗走出房间。
他只得从床边重新站起来，走到她面前：“夏姑娘，你的药煎好了？”
“我回来了！”清脆悦耳的娇柔女音，随着帘子的掀动，门外奔进一位容颜俏丽的少女，手里提着三包草药，羞怯中带着腼腆，“谢大哥，药抓来了。”
“救命恩人？”奇怪于妹妹的异常反应，李悦陡然发现她的脸上竟露出许多女儿家的羞涩扭捏。
“姐姐，谢大哥这回上少林是去办大事，不是去游山的！”李彤有些着急的拉住了李悦的胳膊，紧紧抱着，不肯让她跟去少林。
“姐姐……”李彤坐在床沿上，掏出锦帕替她轻轻拭干唇角的药渍，“你别怪谢大哥无礼，他其实……其实是个好人……”
仍是一袭青衣，衣裳虽旧，却未见一个补丁，且浆洗得身为干净，不落尘埃。他那宽阔的肩头靠在门框上，一双如鹰的锐利眼眸却深深地看着她，让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慌乱。
喂完水，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床榻上，他的目光深深锁住她。
为什么要上山，是因为担心郤炀吗？不知道。
到底是什么原因令这位明明已病入膏肓的少女，奔波流连江湖？以她的身子骨，实在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，还是需好生静养才好。若是再继续颠沛流离，只怕……她这副腐朽的身子撑不过一年。
不过几日未见，她竟憔悴如斯！
“彤儿！”她掀开薄被，光着脚丫踏到冰凉的地面上。因为体虚无力，才刚一接触地面，腿脚便直发抖……
“小心……”
略带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，她从慌乱中蓦然惊醒，狼狈地奔到桌前，端起瓷碗，将药汁一饮而尽。
“啊！”她倏地缩回头。
没过多久，她又悄悄地探头进来，低声问道：“谢大哥，她什么时候才会醒？”
“姐姐！姐姐……你不要紧吧？”她急忙扶李悦起身，轻轻拍打她的胸口，却反被她紧紧攥住手掌。
“药，我会重新熬过！”
李彤吓着了，半晌忙道：“谢大哥，你别……姐姐，谢大哥是个大夫，他救了你的命……”
她用手背抹着唇，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回桌子：“谢……咳咳，谢谢……”
“等、等一下！”李悦神情激动地追了上去，“带我去！我……我……”
“谢大哥……”李彤追出两步，在门口停下，眼眶中蓄满的泪水终于顺着眼角坠下。
“不！”她喃喃呓语，失神地回答，“不怕……我怎会怕你？”
谢君恺狐疑地转过身来，定定地看着她。她像个丢了糖果的无助孩童，茫然地望着门外驻足停留的他，湿漉漉的空气郁闷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那双眼，瞳仁中似有暴风卷起。过得许久，他冷冷一笑，放开她：“夏姑娘，麻烦把那碗煎好的药倒掉。”
“他姓谢，名叫谢君恺，我可以向姐姐保证，他绝对是个好人，因为……”她眼睑低垂，白皙的脸颊忽然显出一抹绯红，“他是我的救命恩人！”
李悦扬眉，骄傲的公主脾气油然升起，怒极反笑：“命是我的，要不要我说了算，关卿何事？”
谢君恺尚未置一词，李悦却已然神情大变：“什么，你也要去少林？”
她认得这张脸，认得这个人——他正是在驿站时，郤炀几次三番欲与之挑衅的妙手圣医。
这又怎能怪她？她们深居后宫，在宫里所接触到的除了哥哥们，就是那些非男非女的宦官内侍，出宫后突然就遇上了谢君恺这样一个长相气质还算过的去的男子，又是她的救命恩人，会对他产生好感，那也实在是意料中事。
“彤儿，发生了什么事？”强烈的不安笼上心头。
“水来了！张嘴！”他皱着眉头扶她起来，她的身子柔若无骨，头颈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。
她抽泣着扑入李悦怀中，李悦只能轻拍妹妹的肩膀细声抚慰她。
“嘘。”他回过头来，打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或许连谢君恺自己都没发觉，当李悦说要跟他同去时，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那抹欣喜。
纵有满腹疑问，但身心俱疲的李悦也只能暂时作罢了。
心里咯噔了下，她又羞又窘地拎着那三包草药，进退不得。若说心里不在意，那是自欺欺人。
“喝药吧。”冰冷的声音柔缓了许多，也许他都未曾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无意中多使了一份宽容和小心。
想到这里，心中怜惜之心大起，看她仅着单衣站在窗口吹风，谢君恺一反以往冷漠无心态度，柔声提醒道：“风大，你该多加件衣服！”
“哦，好。我这就去！”她神情极不自然地瞥了眼床上尚处昏迷状态的李悦，匆匆走了出去。
因为喝得太急太快，以至于呛到了喉咙，她咳了两声，药沫顺着唇角滑落，滴在胸口。
“不行！”谢君恺断然拒绝。
她松了口气。
“除魔”，这个“魔头”会不会指的是他？如果是这样，那他……
“夏姑娘，麻烦你多陪陪李姑娘，她身子虚弱，尚未完全康复。这里有我新开的一张药方，烦劳你跑趟药铺，每日按量给她服下！”
彤儿的脸上闪现一抹赧颜的羞涩，腮边的泪痕未干，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显娇艳动人。“我……”她欲言又止，可言下之意，不用挑明李悦也能猜得一清二楚。
李悦微微一震，心有所动。
李彤噌地站起来，远离床榻，漠然地退开。
床榻前的男子正一瞬不瞬的凝望着沉睡中的少女，眸光柔软，一反常态。这般专注的神情，是她期盼许久却始终未曾得到的。
突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，难道自己又回到了皇宫？回到了栖凤阁？难道所谓的离宫，不过是南柯一梦？
谢君恺虽然面对着她说话，可字字句句却仿佛跳过她，是对房中的另外一人所讲。
他的脸靠得很近，那是张卓然狂傲、不苟言笑的脸孔，五官俊秀，眼底隐有怒气。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，我甚至不敢告诉他我真正的姓氏，我……我……”李彤语音哽咽，“姐姐……我好难过……”
李彤了然般解释：“是啊，少林寺在半个月前广发武林帖，邀各路英雄豪杰齐聚少室山，说是要共商除魔大计，谢大哥他……”
“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吧？驸马可得需由母后、陛下亲点才行，否则……唉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如果他真和你在一起，恐怕反而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！”她有些乱了，她的离宫计划中根本就没有让李彤也牵扯进来这一条。
“夏姑娘！”他无奈地喊了声，从今天早晨起，她就神情恍惚，心不在焉。
他紧跟着出了内室，却看到她拿着蒲扇，缩在小板凳上怔怔发呆，无视于面前的药罐子早已嘟、嘟、嘟的在冒热气——就快熬干了！
“谢……谢大……”
他没察觉，可是李彤却看得一清二楚。
李悦眼望窗外，谢君恺的身影隔着纱窗，隐约晃动：“他到底是什么人？”
“嗯。”李彤心里发酸。
李彤把脸别向一边，脸上表情复杂而多变，惊恐、悲哀、痛苦……甚至屈辱。
“你进屋敷些清凉治烫伤的药，然后帮忙照看好那位姑娘，不用出来了！”他不忙不乱地吩咐。
“你……”
他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，终于转身离去。
“我走了……”谢君恺临去时不经意地向李悦投去一瞥。
她这毛病，先天不足，是在娘胎里便落下了病根，这十几年来背后定是受人细心呵护调养，不然以她的年纪看，只怕许多年前便早已夭折，不可能熬到如今。
李悦恰好回神，见到她落泪的一幕，心下讶然。过了会儿，终于忍耐不住问道：“彤儿，你难道对那个谢君恺他……”
“彤儿！你是公主，身份何等高贵啊，你怎么……”
站在她身后的并非是李彤，而是谢君恺。
“谢大哥……”娇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，李彤不知何时已倚立在了门口。她身上穿了件桃红百花高腰襦裙，肩上搭着长长的轻纱披帛，珠钗高髻，脸颊红润，一双玲珑大眼水汪汪地望着谢君恺，盈盈而笑。“你今天不是要上少林寺么？怎么快中午还不见你动身？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。”
“我先走了……”谢君恺突然生硬地抛出这么一句话，大步走到门口的时候，又停下闷声嘱咐，“在山下等我，最迟不过三日，我自会回来找你们！”
“哇，好烫！”她痛得连连甩手，药罐子“啪”地摔在地上，裂成四五瓣，药汁混合着药渣流了一地。
困倦阵阵袭来，她终于抵挡不住倦意，合上眼睑，昏昏沉沉地睡去。
“李姑娘……该喝药了！”他不动声色地将药碗递过去。
但要说自己完全不再关心他的死活，那是自欺欺人！
“我……”
“哦——”她慌忙去端药罐子。
“水……水……”脸颊红得仿若两片火烧云，唇角干裂，连日的高烧不退竟将她折磨得人整个消瘦了一圈。